黄敏学和徐牧戴着黑色的鸭舌帽进了病房,上面刻着烫金的英文字母。学学背了一个长长的包,快赶上他人那么高了,里面十有八九是他的吉他。不用说,看到我吊着胳膊坐在床边,他们俩眼睛都瞪大了。我倒是气定神闲地打了招呼,显示出一副无事发生的从容。愣了一会,徐牧先开口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弄脱臼了,问题不大。黄敏学走上来,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沉默了一会,转而问穆淡结果什么时候出。他说十点半以后,医生到时候会来病房的。现在才九点多。黄敏学抓了抓我的肩头。我想先和队长出去转转,可以吗?他问。他应该是想知道昨晚的情况吧。当然啦,穆淡说。于是学学摘下了帽子,把它戴到穆淡头上。他乖巧地让他完成了这一动作,像个受哥哥照顾的小孩。我看清了那行字:vivalavida,好像是一首歌的名字?
在病房外见到了黄老师,他也被我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我说受了点小伤,没事,我是右撇子,作业还能写的,不会不交。这么说时有点想笑,他一脸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走进了房间。
学学背着他的吉他和我一块坐电梯下了楼。我边走边说,但始终有所保留,没告诉他穆淡和我在晚饭后的谈话。今天我醒来,发现他躺在一边沉稳地呼吸时,我就相信那个黑暗的念头已随着夜晚一并散去。我和学学讲的是去找黎彬的经历,这也解释了我脱臼的原因。他安静地听着,只是在我讲到自己带着穆淡离开了医院的时候说了句“该死”,此外再没发声了。为了把事情说得明白一些,我简要地讲了弦弦的事,反正都跟穆淡讲过了,告诉他也没什么。他不动声色,听到了这事似乎也没什么反应。我接着讲,还替黎彬说了些好话,说他和我一同鼓励了穆淡,他已经决定好了,不管结果如何都会积极治疗。说到这里,他才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辛苦你了,队长。你受委屈了。”
“没什么的。还有,不用叫我队长,叫我柯柯就好。”
“好的。其实我是有点太担心他了。我总有点怪念头,或者不好的预感。”学学的脸本就白,加上游移不定的色彩,在秋天惨淡的阳光下比吹来的风还有寒意。
我发现他眼袋有点重。
“昨天没睡好吗?”
“嗯。其实我很怕,怕突然失去他。昨晚有种感觉,‘我的噩梦又回来了’。虽然他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但你没经历过我们最黑暗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我每天都睡不好,有几天我晚上给每个小时都定了闹铃,从十点上床开始,一直到六点半起床。你知道为什么吗?”
摇头。
“我怕他在晚上说走就走了。”他的微笑平静而苦涩,“医院去得多,值班的几个护士姐姐都认识了。我跟她们偷偷约好,要有什么情况,无论多晚都得和我说一声。人家还笑话过我,说你一个小孩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我当时别的不会,就会哭。哭了人家就可怜我,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怕见不了他最后一面,怕一觉醒来我爸跟我说人没了。该死,真这么想的,他最严重的那几天,我每睡一个小时就让闹钟闹醒自己,去检查手机有没有未接来电。你知道吗?真有一次半夜醒来看到有个该死的未接来电,二十分钟前的。我吓得魂飞魄散,都不敢回拨,直接在床上嚎啕大哭,跟在房间里见了鬼似的,不仅是我爸妈,楼上楼下全给我闹醒了。我们那时住学校家属区,都是老师,都认识,以为我家进小偷了呢,全穿着睡衣跑来帮忙了。然后他们一群人就看我在床上乱哭,问怎么回事。我说穆淡死了。你能想象他们当时是什么反应吧?真有人信了,也跟着哭。大家都知道穆淡什么情况。我爸脑子清醒,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护士打电话来了。他把手机拿过去,拨了那个电话。你猜怎么着?是个喝醉酒打错的。丢死人了,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也就我爸妈脾气好,换个人真得当场揍我一顿不可。确认了没事大家就散了,都困,没怎么教训我,就说不要谎报军情。”
要是换成我,铁定得挨揍。不过就算挨揍也无话可说吧,有错要承认,挨打要立正。就算当时学学挨一顿打,能确认穆淡还活着肯定也值了。三年了,爸妈一次没打过我。要是那个人能回来,找个人天天打我我也认了。
我拍了拍学学的背,虽然拍到的是他的吉他。这好像提醒了他,说找个地方坐坐吧。我们拐到了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里,找到了一条长椅。秋天的花园里空无一物,正如头顶不明不暗的天空。树木的叶子都还在,但已有了凋零的迹象,像中年人的头发。承载了些许落叶的草丛同样枯黄,生命力在逐渐减退。忽而想到一个问题,明年春天再度绿起来的还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草吗?
学学把吉他从包里取了出来,横在身前。这把和我之前看到的有些不同,好像更为老旧,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我说,和之前你弹的那把不太像呢。他说对,这把琴是黎菀姐姐送的。她给我和穆淡分别留了件东西,由黎彬交给我们。我得到的是她大学时用的吉他,二手的,不知转过多少主人了,说不定哪个知名歌手成名前弹过呢。我问留给穆淡的是什么,他说是张听了很多遍的专辑。
你看这里。他把吉他包递给我。围绕着拉链,我看见许多绣上去的字母。不是单词,像是人名的拼音首字母缩写。你妈妈绣的吗?我问。我自己做的,他说。都是谁?我和穆淡在病房里遇见的人,都不在了。我眼睛一花,感觉那一串字母好长,快有十个。没数,就看到了一个“lw”在最显眼的位置。其他的肯定都不认识了,但学学和穆淡一定记得。
我抱着琴包。学学拨动了琴弦。穆淡说的是对的,他在演奏时倾注了灵魂,许多灵魂。颤动的琴弦是有生命的。
“想练练吗?一会弹给穆淡听?”我问。
“也不全是。你听。”
调弦之后,他开始了演奏。乐音颇为低缓,像徐徐步行,忽而稍稍有了点跳跃,时上时下,随即又归于迟缓,有短暂的淡淡抒情感。接着便如同抑制不住的倾诉,每段开头的重复都仿佛呼唤着什么人,情感也随指尖的跃动逐渐激烈。我听出了什么?无奈?坚持?悲伤?离愁?或许都不是。或许只是秋日的风里学学的手指在琴弦上舒缓而灵活的舞步,毫无间断。
弹完以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我说弹得真好。他摇摇头,只能弹一半,没办法,后面太难了,一个人完不成,要有钢琴就好了。我不懂,便问他弹的是什么。他掏出手机,我看到了备忘录上歌曲的名字,还有长长的歌词。歌词还算简单易懂,反倒是歌名的两个单词全然不认识。
“中文名是什么呀?”我问。学学没有回答,把吉他放在我身旁,说帮忙扶下。我受宠若惊,忙把右手在衣服上揩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搭在它上面,像挽住安睡的婴儿。然而学学接下来做的事惊到了我:他抬手把套头衫一掀,脱了下来,露出衬衫。它介于深蓝与浅蓝之间,是令人舒适的海洋颜色,没有工作衫的老气和单调。可我没来得及夸他的衣品,他就把衬衫的一排扣子全解开了。两件外衣都被丢到了长椅上,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背心,起身把衣服拉平。
他下身是条系了皮带的米色裤子,上身只有背心,虽然有点矮,两条胳膊还是挺有肉的,要是挂条大金链子,再戴个墨镜,我真会以为他是道上混的。
“你要干啥?”学学此时比叶芮阳像老大多了。黄老师知道他这么会玩吗?我要是在外面这么穿,怕不是腿要被打断了。
“不干啥。没见过这种打扮吗?”他眨着小眼睛,歪过脑袋来。
“没,你不冷吗?还有,把衬衫穿上吧。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我皱着眉头,想着该怎么说,在不用“小混混”或者“二流子”之类的词的前提下。
“像个小痞子?”他倒挺有自知之明,“该死,我说对了吧?”
他狡黠地笑了,我倒愣了神,任他把吉他取走。他问我歌词看懂了没,我说看到第三部分就不明白了,生词太多,好像都是专有名词。他说没事,反正唱不到那里。在弹唱前,我红着脸多问了一句,待会要有人围观怎么办。不怎么办,说不定能找到识货的呢,他讲。
再度开始了。他弹得比之前更慢了些,把词曲结合在一起本就不容易。他一定多次练习过,说不定稍稍改编了原曲。他还没变声,但稚气未脱的嗓音里似乎已夹着一丝浑浊。
isthisthereallifeisthisjustfantasy
caughtinalandslide,noescapefromreality.
openyoureyes,lookuptotheskiesandsee.
i‘mjustapoorboy,ineednosympathy.
becausei‘measye,easygo,littlehigh,littlelow.
anywaythewindblowsdoesn‘treallymattertome,tome.
mama,justkilledaman.
putagunagainsthishead,er,nowhe‘sdead.
mama,lifehadjustbegun,
butnowi‘vegoneandthrownitallaway.
mama,ooh,didn‘tmeantomakeyoucry.
ifi‘mnotbackagainthistimeto摸rrow,
carryon,carryonasifnothingreallymatters.
toolate,mytimehase.
sendsshiversdownmyspine,body‘sachingallthetime.
goodbye,everybody,i‘vegottogo.
gottaleaveyouallbehindandfacethetruth.
mama,ooh,
idon‘twannadie.
isometimeswishi‘dneverbeenbornatall.
风没有吹乱歌声。叶片在落下,我不知道。他的迟缓在最开始便捕获了我,如果说先前我是在听他弹奏,那此时我便是随着他的琴弦和声带一起颤动。无法逃脱的现实,可怜的男孩,无所谓,carryon,carryon,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facethetruth,idon‘twannadie,近乎癫狂的歌声中,我似乎找到自己,又似乎在把他抛开,如同把一个毫无意义的人抛开,尽管他的面部都在剧烈震颤。世界晦暗不明,医院贴着白色瓷砖的外墙光滑得不再真实,天空没有遮拦,风的两手空空,只有琴声与歌声是唯一的存在。即便它戛然而止,也经久地存在着。
学学边摇头边喘。我光凭衣着就觉得他流里流气、不上路子真是愚蠢刻板至极。那种酣畅淋漓传达的仿佛不只是音乐,而是生命本身。旺盛而蓬勃的生命感在他矮小的身躯里迸发的那一刻震撼人心,我的胸口被一种要从心脏里喷涌的力量猛烈地敲击着。我感到自己随时会死去,又永远不会死去。
他把衬衫重新披上了,正仔细地把扣子一个个系上。我用手牵了牵他的袖子,对不起,我误会你了。你唱得真好,穆淡一定会喜欢的。
“我可不打算把这首歌唱给他听哦。”学学的脸因为激动而红了不少,也显得更可爱了,“我就是想自己唱唱。这还是我第一次唱给别人听呢。”
“为什么呢?”我问。应该是感觉到了自己明显不够格,就算他不唱给穆淡,也应该唱给徐牧吧。
“我觉得队长还是个挺有品位的人吧,也挺能让人信赖的。虽然我一开始听你说你把穆淡带出去了,第一反应是该死,就想骂你。”他挠了挠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原来他也会害羞,“不过还好啦。要知道,总有一些事是不太好跟亲人或者非常近的朋友说的。当然,我不是说你不是我朋友呀。只是我们俩之间有点距离,不近不远。我想队长是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想着想着就做了呗。”
他眼中的我和穆淡眼中的我这么像。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把我当成了倾诉的对象,或许我确实比较善于聆听吧?
“队长是不是不太喜欢我?或者没那么信任我?说实话哦。”
也许之前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我知道那都是偏见,该抛到脑后了。很干脆的摇头,我对他说,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之一。
好一个“之一”呀,我懂的,懂的。他笑了,又问是不是叶老大他们对他印象不好。我说那都是咱们成为队友前的事了,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就都觉得可以接受你的比赛方式。还有,我昨天也清楚了,踢班赛之前你陪穆淡去做了检查,所以就更理解你想赢的心情了。
“主要也是我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吧。除了足球和音乐,我没什么表达方式。不像你,还会写诗呢。”
“我都是乱写的。”
“我的吉他是乱弹的,穆淡踢球也是乱踢的。当然,可别说徐牧的鼓是乱敲的,她要是听见了,会把我们俩的脑袋锤爆。”
我们都笑了。
“话说,你为什么要单独练这首歌呢?歌词好长,还全是英文,起码得有五分钟吧?内容也很奇怪,感觉像个罪犯的自白。作者不会真的杀了人吧?”我好奇地问。
“作者当然没有杀人。嘿,难道我爸上课都是这样教你们的吗?人家写了什么,你非得去查查他现实中做了什么?我爸可对我说过,这种解读方法有时候傻得可爱呢。比如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吧,维特最后自杀了,难道歌德在现实中也自杀了?”
“穆淡也跟我提过这本书。你们俩都看了,看来我非得读读不可了。”我摊了摊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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