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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三十一年二月初八,寅时三刻。
朱权猛然惊醒,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窗外朔风呼啸,吹得窗棂格格作响。他伸手摸向枕边,《皇明祖训》的硬角硌得他掌心发疼。梦中父皇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仍在脑海中灼灼发亮,仿佛要穿透他的五脏六腑。
"王爷又梦魇了?"张氏披衣起身,纤细的手指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混着药草气息,让朱权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无事。"朱权握住妻子的手,触到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翻阅账册留下的痕迹。他忽然想起昨日捷报中那句"朵颜卫私通北元",喉头不由得发紧。"今日钦差将至,你且去准备些茶点。"
张氏会意点头,从床榻内侧取出一方锦帕,里面包着几粒龙眼大的药丸。"这是用安息香与朱砂配的宁神丸,王爷含服一粒再更衣不迟。"
朱权含药入喉,苦涩中带着甘甜。窗外,东方已泛起鱼肚白,王府的梆子声穿透晨雾,惊起檐下一群麻雀。
辰时正,宁王府正殿。
朱权身着赤色蟠龙圆领袍,腰间玉带上悬着镀金银牌,正面刻"宁王"二字,背面是"亲亲之谊"四字。他端坐于紫檀木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螭纹。殿内熏香袅袅,却掩不住那股新刷漆的刺鼻气味——为迎钦差,王府连夜将正殿重新粉饰。
"王爷,顾先生到了。"鹿鸣躬身禀报。
顾爻一袭青色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手持象牙笏板,步履沉稳地踏入殿中。按《大明会典》规制,王府属官见亲王需行四拜礼,但朱权特许这位心腹谋士只行揖礼。
"先生请看。"朱权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昨夜松亭关急报,朝廷派来的不只是税吏。"
顾爻展开密函,眉头渐渐拧紧。纸上赫然写着"钦差锦衣卫千户蒋瓛随行"九字,墨迹如刀。他抬头时,发现朱权正盯着殿外一株含苞的梅花,眼神晦暗不明。
"蒋瓛乃皇上亲信,去年查办蓝玉案时..."顾爻话未说完,朱权突然抬手示意噤声。
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二十名亲卫按刀而立。霍风大步入内,单膝跪地:"禀王爷,钦差仪仗已过迎恩桥,距王府不足三里。"
朱权整了整衣冠,忽然问道:"《诸司职掌》中,藩王迎钦差是何礼制?"
顾爻不假思索:"亲王出府门一箭之地,行两拜礼。钦差宣旨时,亲王需跪听。"
"备马。"朱权起身,腰间玉佩叮当作响,"本王要亲至府门相迎。"
——
巳时初,宁王府正门。
朱权立于青石台阶上,望着远处渐近的仪仗。钦差轿辇前导是八名锦衣卫力士,高举"肃静回避"牌,其后跟着三十六名旗手,擎着五色销金伞盖。队伍正中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轿帘紧闭,看不清里面人影。
"臣,宁王朱权,恭迎钦差大人。"朱权按制行礼,声音不卑不亢。
轿帘掀起,走出一位身着绯色云雁补子官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随风轻摆,腰间金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正是户部侍郎齐泰。
"王爷折煞下官了。"齐泰疾步上前虚扶,却不着痕迹地避开朱权伸来的手,"下官奉旨核查大宁卫军功,顺道宣皇上口谕。"
朱权眼角余光瞥见轿后那个身着飞鱼服的魁梧身影——蒋瓛正冷眼旁观,右手始终按在绣春刀柄上。他心头一凛,想起《大诰》中"锦衣卫缉察藩王"的条款。
"齐大人远来辛苦,请入府用茶。"朱权侧身让路,忽然压低声音,"大人可知,朵颜卫勾结北元的证据,本王已命人快马送京?"
齐泰脚步微顿,意味深长道:"王爷忠勇,皇上必是知晓的。"
正殿内,香案早已设好。齐泰立于案前,朗声道:"宁王朱权接旨!"
朱权撩袍跪地,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他听见齐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朕闻宁藩大捷,甚慰。然《祖训》有云'藩王不得专兵',今特遣齐泰核查军功,另着锦衣卫查勘军械数目。尔当恪守臣节,勿负朕望。"
"臣,谨遵圣谕。"朱权叩首时,瞥见蒋瓛的靴尖已转向殿外——那是直奔军械库的方向。
——
未时三刻,王府书房。
朱权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震得《大宁卫军籍黄册》跳了一下。"查军械?分明是要找本王擅调兵马的把柄!"
顾爻轻抚案上密报:"王爷明鉴。但蒋瓛已查出我们动用火铳三百支,超出《兵部勘合》所批数目..."
"北元骑兵来犯,难道要本王先写奏折等批红?"朱权冷笑,突然从书匣取出一卷黄绫,"你看看这个。"
顾爻展开黄绫,竟是盖有兵部大印的空白勘合!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是..."
"去年燕王送来的年礼。"朱权眯起眼睛,"四哥说'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看来..."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张氏亲自端着食盒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捧着文书的侍女。"王爷与先生议事辛苦,妾身备了些点心。"
朱权注意到妻子眼圈微红,待侍女退下后立即问道:"出了何事?"
张氏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蒋瓛方才带人查了药库,说我们储备的金疮药超出王府定例..."她声音发颤,"他们连王妃的嫁妆箱子都翻检了。"
朱权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忽然瞥见食盒底层露出一角公文。张氏会意,轻声道:"这是今早到的《户部清丈条例》抄本,吴先生特意标注了新增条款。"
顾爻接过公文,迅速扫视后脸色大变:"新规要求藩王封地内所有屯田、矿场重新造册,且..."他喉结滚动,"且须由朝廷派员监理!"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听见更漏滴水声。朱权望向窗外,一队锦衣卫正押着几名军械库吏走过,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王爷..."顾爻欲言又止。
朱权突然转身,从多宝阁取下一个鎏金铜匣。"先生还记得这个吗?"
顾爻认出这是去年朱元璋赐给诸王的《御制纪非录》,记载历代藩王劣迹以为警示。他忽然明白朱权用意:"王爷是说..."
"父皇这是在敲打我们。"朱权翻开书页,停在"汉七国之乱"一章,"但本王不是刘濞。"
——
酉时末,王府暖阁。
张氏正在灯下核对账册,见朱权进来,忙起身替他解下披风。"蒋瓛他们..."
"查不出什么。"朱权接过热毛巾敷脸,"火铳超支的数目,本王已用燕王送的空白勘合补上了。"
张氏松了口气,从橱中取出一只锦盒。"这是今日从应天来的家书,大哥说..."她犹豫片刻,"说皇上近来常夜观天象,尤其关注紫微垣附近的异动。"
朱权手一抖,茶汤洒在《观象玩占》上。紫微垣象征帝座,父皇此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