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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桓氏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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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季凌一听登时皱眉,转身面对桓越清,言语满含讥讽,“世人皆言,桓氏九郎,长于文学,礼才好士。”目光上下揣度几分,不屑神色溢于言表,“如今莫不是伤心过度,失了分寸。”

“圣上亲命你督办贵妃丧仪,礼仪复杂,名目繁多。”褚季凌冷言辞却,坐进轿中,忠告自隐漆牙兰,镂面花钉窗内隐去。

“本官身为五品给事中,奉旨辅助圣上处理政务,监察六部,你若办毁此桩差事,别怪本官不顾情面,朝中参你一本。”

桓越清只觉腐朽窒息的昏晕,冷风一吹,清醒过来,回顾左右,褚季凌早已离去。

簪白早早归府,现门口闹出此番动静亦跟随众人来瞧,不想正见自家主子立于雪中遥望,一副失魂落魄模样,身旁卧着那本应拘役于府中的阮姨娘。

簪白引来侍从搀扶阮姨娘回府,悄声走至桓越清跟前,颇有忧虑,“主子,老爷吩咐,若你回府,自去南山苑见他。”

*

建京城外,向西十里有大市,市西有治觞里,里内多酿酒为业,资产巨万。

治觞里有户五百,占地里坊方三百步,一步五尺,其中有一居舍显著,将占一半,名为褚氏坞壁。

乡里聚族而居,以宗族关系建坞壁,有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阁道相交,迭相临望盛况1。

坞壁主由宗族掌权人任,而今褚氏坞壁主正是褚季凌兄长,褚仲晞。

褚季凌回朝述职,现下纵马出城,行至那显著屋舍,朱红彩漆大门高挂白幡,有仆佣静列。

“兄长何在?”褚季凌温声询问。

被褚季凌留侍府中,元景脸色不济,瘪嘴不言,褚季凌抬脚就踢,笑骂,“问你就答,皮痒痒了?”

元景为褚季凌贴身伴读自然不惧,半晌才道:“在净居院,”说罢又提醒褚季凌,“二爷好似不大痛快,在里面都待了大半晌。”

褚季凌敛去笑意,收束浮浪举动,自去寻兄长。

净居院乃族中议事决策之地,过于冷肃压抑,平常褚仲晞是不大去的,如今想必动气。

推门走进,满是寂然,只桌案,眠床一张,再无一物,楠木所制,通用银镂金花寿福两重为脚,屋四角各置夜明珠取明。

桌案有书,规整排列,想来公务已除,褚季凌想道,目光转向一直背对他端坐于床的人。

虚心上前几步,呼吸亦不自然,试探般唤了一声,“兄长?”

毫无动静,自古有言疑心生暗鬼,褚季凌现下却真切体会到,屋外鸟鸣用心不善,屋内兄长似豺狼虎豹,须臾便可将他拆骨吞吃入腹。

“我在你眼里就如此可怕?”醇厚声惊动褚季凌,原是他大意不觉道出内心想法。

“我是不支持你做那劳什子的官,可,”褚仲晞回身对他怒目而视,“可你不该欺瞒亲族,如若不是有旨传来,你岂不是要蒙蔽我一辈子!”

见兄长果真动怒,褚季凌撩袍直直跪下,脊背挺拔,不卑不亢,“兄长!为了父亲,我非去不可。权贵蛮横,抢掠不休,父亲不从,他们便以莫须有罪名将他压入大牢,”往日肆意姿态此刻是彻骨憎恨,“私自处刑,以致父亲旧疾复发,不治而亡!”

褚季凌神色扭曲,嘴唇微微颤抖,一阵滔天怒火略过,“此仇不报愧为人子!”

“士族豪绅,高门贵胄,权势滔天,欲扳倒他们,唯以权压权。”

褚氏为商贾之家,褚父原为北人,北方战乱频发,逃难来到建京。

发现建京人喜饮酒,故重操旧业,制酒而售。因采用北方酿造之术,异于南方传统,物以稀为贵,褚父名声大噪,酒肆酒坊等逐渐壮大,产业累积,直至形成连锁模式。

可,财资聚集触犯士族利益,为窃取褚父产业,士族暗中收买,被褚父严词拒绝,侵占不成以褚父北人身份诬他为北方细作,押入监牢。

那时褚季凌尚游历在外不知此事,褚仲晞为救父散财贿官,褚氏财资去大半方将褚父救出。

可他们竟然私自动刑,打断褚父一条腿,自出狱后,褚父精神不济,旧病复发,撒手而去。

褚季凌未见父最后一面,令他抱憾终身。

思及此,褚仲晞身形佝偻,亦是颓丧神伤,他痛苦掩面,虚声战栗,“可,举目忘却,这世间我唯有你这一个亲弟弟了,父亲,母亲和大哥三妹都已离我而去。你叫我如何眼睁睁看着你踏入这争权夺利的生死朝堂中。”

“我宁愿你还是那个饮酒纵谈,游走四方,不问世事的小阿奴2。”

褚季凌听了这话,眼眶发热,虽心有万语却一字未言,只如幼时那般,犯了错只管低头,兄长自会原谅他。

两人怔了半天,褚仲晞终是妥协,只歉疚紧握褚季凌双手,布满薄茧的手捏得褚季凌从手痛到心,然,这痛却是暖心。

“你虽主职文牍公务,近奉圣上,仍需谨言慎行,勿要冲动行事。”,褚仲晞最是知道幼弟脾性,不忘规劝几句,“你一向心直口快,不懂退让,尖刻话语亦能伤人。朝中多士族,你能多退让便多退让些许,自保为上。”

闻言,褚季凌忆起那桓氏九郎。

初见时,只觉他温和有礼,有才不骄,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那样奇异,熟悉而陌生。

那是一双混着忧郁沉痛的复杂黑亮眼眸,似有若无的哀伤萦绕其间,来而复去的在褚季凌心头流动。只要一见他,褚季凌便不由自主将眼神投于他处,一举一动都引得他情绪失控。

为掩失态,亦为警醒自己,数次见他,褚季凌皆以恶劣姿态应对,却又怕瞧见他被伤神色,总是落荒而逃。

偏他为桓氏人,如若不然,褚季凌想,他二人或能相交。

*

马蹄溅起泥浆,桓越清缩在大氅内,袖手坐车辕上正扬鞭驱马疾驰。

因在桓府外跌落雪地,桓越清耗时焚香沐浴,正冠更衣为佳,方带袖手驾马驱车至距桓府数里外的南山苑。

南山苑为桓斡私人别苑,平日无甚大事都住于此,桓府多属桓邵元在居,府中上下交与桓斡之妻,王氏。

雪地难行,待桓越清到南山苑,手炉早已冰凉,由袖手扫雪入门,氤氲温暖,暗香疏影扑面而来。

南山苑地处溪涧,背山临水,东西十里,树竹环绕,凿地为池,修石为岛,激流飞溅。良田数亩,花果植前,药草载后,百姓传唱尚书令兼太子太傅清廉为政,不居奢化桓府,自开别苑以种田为乐。

桓府三载,桓越清甚少来过南山苑,只因桓斡并不喜她过多接触桓氏密事。

回廊曲折,桓越清慢步而行,未至内院,已有喧哗之声。夜色昏沉,前方内院却灯烛辉煌,似要顶破天穹暗色。

“撞他,撞他!”

“快抢……”

“时间快到了!”

“那边,快,那边……”

桓越清打眼一瞧,有广池覆冰,衣衫褴褛之人于冰上拖行冰床,冰上撒钱币,以抢夺为乐。

这些人显然已抢红了眼,为了那几枚银钱,不择手段,扬起手中用以滑行手杖狠砸对面,哪怕头破血流。

一众锦衣华服之人立池边笑吟吟观摩,小仆手捧钱币侍奉在侧。

有一人最为显著,被簇拥而立,谄媚至极。

那人膀宽臂粗,四方脸红黑,双眼圆大,浓眉高鼻,精光自眼中一闪而过,通身贵气傲慢。

桓越清识得那人,乃皇上胞弟,越王梁矩。

梁矩此人傲慢不逊,鄙俗不堪,重士庶之别,常以欺辱庶人为乐,百官弹劾不休,他却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

不久前,梁矩闹出人命,引朝野动荡,皇上为平息民愤,特下旨赐银万两安抚死者亲属,越王禁足王府闭门思过三月。

不想如今三月禁期未过,他却现身南山苑,贵妃新丧,大肆聚众上冰娱乐。视圣旨于无物,如此公然挑衅皇权,张狂如厮。

环视周遭众人笑容,桓越清只觉恶寒至极,人性伪善淡薄如此,实在可悲可叹。

桓越清身披月白大氅,窥伺众人良久,漫天雪白同色,无一人觉察,有人却已行至身侧。

桓邵元于袖手见礼声中走出,手上有一物示意桓越清接过,原是一掐丝珐琅手炉。桓越清未做推辞,谢礼接过,笼于袖内,方觉僵直身体回软稍许。

“走吧,莫让父亲久等。”桓邵元随意瞥向越王,只一眼便收回目光,厌恶神色明显。

三人在哄闹声中愈发显得沉寂,“你幼时如何度过这长远寒冬?”桓邵元蓦然出声,桓越清反被一吓,回过神来才道:“幼时最喜九九消寒图,纸上画素梅一枝,花八十朵,每日据天气染色,待八十朵梅花皆绘色,漫漫冬季也悄然结束。”

“还有塑雪狮,众玩伴比谁堆的狮子最为真切,之后在其雪狮上,饰以金玲,披上彩线,配以雪灯用于玩赏。”记忆缓缓展开,桓越清仿佛看见不远处有几稚童,在雪中围绕一座高大雪狮嬉笑奔跑。

桓越清转头问身侧桓邵元,“那大人呢?想必定有许多新奇玩法。”

许是这南山苑太过温暖,也或许是早先于桓府门前那一摔让桓越清着了凉,桓越清现下身子疲懒,神思倦怠,不知不觉间那句疑问已然出口。

桓邵元情绪如常,也不再看那漫天白雪,只说,“玉台此番推论倒难得有误。”

桓越清晃晃脑袋,觉得桓邵元离自己越来越远,愈远愈模糊,声音也稍显缥缈,含糊一句,“什么?”

须臾,桓越清已经昏倒在桓邵元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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