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曼春如闻魔音,立时挂掉电话。
闹腾了一下午的小屋终于安静。汪曼春心里却像多了一架不太听话的小鼓,叮叮,咚咚,当当,小声又没节奏地敲着。她看书,鼓在响,她听音乐,鼓在响,她洗完澡又晾了衣服出来,鼓还在响。音量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乱,终于她受不了了,下床掀开窗帘偷看。
夕阳最后的余晖里,那辆奔驰还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毫无离开的意思。
汪曼春拿起手机,放下,背靠窗户站了一会儿,又拿起来,又放下。手机屏幕交替亮起和熄灭,最后终于定格在了谭宗明助理的号码上。
她把他从黑名单里拉回来,拨出去。
“樊姐!”
小助理高兴得都快哭了,“樊姐你终于肯跟我们说话了……”
“把谭宗明从我家门口给我弄走!”
小助理欲哭无泪,“我们不在谭总身边……”
“不在他身边?”
“谭总叫我们都回去,他要一个人待着……”
“开什么玩笑!”
谭宗明那个伤势,一个人待着简直找死,“他让你们走你们就走啊?”
“对……他叫我们每隔半小时发一张定位截屏给他看……去哪都行就是不可以留在苏州……樊姐你去看看他吧,我们已经离开快三个小时了……”
小助理发来一张定位截屏,小红点定在苏州市区边缘,离剪金桥十公里的地方。
汪曼春完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挽起湿漉漉的长发,蹬了双懒汉鞋砰砰砰地踩下楼,跑向夜色深处的巷口。
“谭宗明你有完没完?!”
她拉开车门朝后座上的男人大喊,“除了这点儿小把戏你还有什么本事?统统使出来我奉陪到底!”
谭宗明抱着那锅红烧肉,可怜兮兮地瞅着她,“你能不能,陪我上一趟洗手间?”
“……”
“我在这儿坐了五个多小时了……”
“……”
她真想狠狠拍上车门掉头回去,任他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最后出尽洋相……
可她就算不是原来那个被爱冲昏头的汪曼春,也还是一个良心未泯的汪曼春。她在心里默默来了句国骂,然后夺下他怀里的锅丢到一边,“轮椅还是拐?!”
“都有,轮椅在后备箱,拐在我脚下……”
汪曼春把轮椅推到车门边固定好,扶他从后座蹭到轮椅上,然后把双拐横架在轮椅后背,推着他往回走。到了老宅楼梯口,汪曼春犯了难。一楼的洗手间在汪阿婆家里,可两个老人家已经休息了,不好再去敲门。巷子里公共洗手间的卫生状况太差,她这么小强精神的人都不愿意用,纨绔一辈子的谭宗明肯定更下不去脚。
“我背你上去吧。”
“……”
“快点!一会儿尿裤子我不管。”
“……”谭宗明忍了。
汪阿婆若在这时候推门而出,眼珠子绝对会掉下来。袅娜纤瘦的樊姑娘背着人高马大的男人,一步一个台阶地迈上窄窄的桐木楼梯,走得虽慢,脊背却端得很稳,小小的背影仿佛蕴藏着无穷的能量。谭宗明伏在她背上一动也不敢动,直到汪曼春在二楼门口站定,让他从自己衣袋里摸钥匙,他才附在她耳边说,“小美,你真棒。”
“给我闭嘴!”
她重生以后辛苦锻炼改造樊胜美手无缚鸡之力的身体,不是为了给他当牛做马卖力气的!
谭老板乖乖闭嘴,一个字都不敢再提。
解决完生理需求,谭宗明拄着双拐从洗手间出来,汪曼春已经用靠枕在老旧的硬木沙发上给他整出了一个尽量舒服的位置,沙发前面还摆了一只高脚凳让他架腿。谭宗明过去坐下,一边活动自己肿胀的膝关节,一边四下张望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斗室。刚刚开完晚餐,屋里的饭菜香还没完全散去,他吸吸鼻子,说,“小美,我还没吃饭……”
“饿着!”
汪曼春咬牙切齿地盯着他,“谭宗明你少给我装可怜,也别想得寸进尺,别以为你进了这扇门这屋子就归你了。你最好马上叫他们过来,我这里按时关门,恕不接待!”
“小美,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美国,知道安迪她们来找你,连夜赶飞机回来的,我费了这么大劲,就想跟你说几句话。”
他在在沙发上伸手,“小美,你过来,咱们心平气和地把话说清楚。”
汪曼春转身背对着他,“我什么都不想听,你走吧!”
“小美,车祸后昏迷那段时间,我回到了你原来那个年代。”
汪曼春整个人定住了。
“我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七十六号大门外,天下着雨,我撑着伞,那个叫汪曼春的女孩子叫着师哥,笑着向我跑过来,可是我不能拥抱她,拥抱她的是明楼,我在他的身体里。”
汪曼春缓缓转身,正撞进谭宗明深深凝视她的目光。她难以置信,他眸正神清。
“我能看,能听,能感觉,能思考,可是左右不了身体任何一部分,明楼太强大,我只能寄居在他身上,做一个透明的影子。他也意识不到我,只是常常莫名其妙觉得头疼。”
汪曼春脑袋里嗡地一声,谭宗明的声音刹那变得有些虚空。原来惟妙惟肖,真假难辨是这个原因,某种意义上说,他根本就成为了明楼的一部分。
“我看着他游走于延安、重庆和南京政府,运筹帷幄,智计百出,看着他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着他愧对明家忠孝不能两全,看着他把汪曼春的爱情利用到极致,看着他常常晚上辗转反侧,想明镜,想明台,想十年前那个明家门外哭了一整夜的小姑娘。”
汪曼春闭上眼睛,往事如潮水般漫溢。
“他在七十六号的舞会上送了一条项链,汪曼春穿着白色的裙子,戴着百合花钻饰,发型和你在香港那天一模一样。他拥抱她,说别来无恙,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漂亮。明楼说过太多谎话,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是那一刻,我能感觉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汪曼春,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过的女人。”
汪曼春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她已经看不清谭宗明的表情。
“也正是这个女人,在七十六号屈身事敌,滥杀无辜,诅咒明镜,抓捕明台,一根一根拔光明台的指甲,还要拿手绢包好送给明镜。她想除掉明楼身边的每一个人,这样明楼就只属于她一个人,为了这一天,她……”
谭宗明的话音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说了?谭宗明,你还看到什么了,你说啊!”
谭宗明摇头,“不说了,小美,你看起来很糟糕……”
汪曼春两步过去揪住谭宗明的衣领,“你说不说!”
谭宗明握住她横在自己颈下的手,“简单说,我看到了明楼能看到的一切,直到他亲手杀死汪曼春。”
短短几个小时的昏迷,他像是看了场一生一世那么漫长的电影。电影里有家国天下,有儿女情长,有深微隐曲的心事,有不死不休的爱恨。
“汪曼春死后,明楼一个人站了很久,我觉得他后悔了,不是后悔打死她,是后悔当初没有勇敢一点,带着她一起去法国。如果十六岁的汪曼春跟他走了,那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生。”
汪曼春缓缓松开手,指尖从谭宗明胸前无声滑落。
“我一直笑你有太多奇奇怪怪的如果,可站在死不瞑目的汪曼春面前,我居然会希望他们真能有一个如果,如果时光倒流,如果人生重来,如果他们没有遇到那个国破家亡的年代。
“我希望他们在轮回里重新开始,有个圆满结局,而汪曼春只是樊胜美一段错拿错放的记忆,癔症也好,双重人格也罢,哪怕精神分裂呢,我都不怕,那都是插曲,我的小美永远只是我一个人的小美。
“可你在我面前说,师哥对不起。”
他的小美原来不是樊胜美,是汪曼春,为明楼生,为明楼死的汪曼春,因为要嫁给他谭宗明,而要向明楼道歉的汪曼春——为什么要道歉呢?她一生负尽天下人,唯一不负的就是明楼。
可她就是道歉了,惊慌,窘迫,害怕,背叛明楼是比背叛国家还要严重的罪过。
那他呢?他算什么,一个替身?一个念想?一种怀旧?一点百无聊赖的寄托?
“你寒心,害怕,我比你更寒心,更害怕,我要和你爱了二十年的人竞争,我要和一个永远活在你心里的人竞争,我要和一个已经死掉,但不知何时会突然回来的人竞争,我在打一场男人之间的战争,对手是我的爷爷,我几乎看不到赢的可能。”
那个考验残酷而充满诱惑,他完全无法抵抗,他简直是屏着呼吸听她拒绝“明楼”的请求。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代价是亲手在她心里划一道可能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泪水一滴滴落在他膝上,洇开,扩散,绽出黑色的花朵。
“谭宗明,你看低我,看低我给你的承诺。”
汪曼春含着泪,忍着哽咽,一字一句地说,“就算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樊胜美,不是你想要的那个谭太太,就算你发现一切统统都是假的,可是我爱你,这件事是真的。
“可惜你不信我。”
他总说她没有安全感,事到如今,最没有安全感的是他自己。
谭宗明无言以对,杏黄色的吊线灯下,低垂的眼睫投出长长的黑影。
过了好久,他用双拐一点一点撑起身体,最后站定在她面前,“小美,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汪曼春泪如雨下。
谭宗明从衣袋里拿出手绢,轻轻按在她眼下。烟蓝色的素绢,还是他们初相识时她用过的那一条。熟悉的温度和气息,擦不掉眼泪反而加剧她的抽泣,汪曼春忍不住呜咽出声,谭宗明干脆扔掉一只拐,单手搂她入怀。
“小美,不要收回你的承诺。”
他将双唇用力压在她的眉心,“跟我回家吧,谭太太不在,谭先生很难过。”
汪曼春环住他的腰,深深地拥抱他,过去一年的点点滴滴从眼前一一掠过,她的谭先生给了她两世人生最甜蜜最温柔的记忆。
“对不起,谭宗明。”
她放开他,捡起拐交到他手上,“回去吧,你会有更好的谭太太。”
系统流小说【xitongliuxs.com】第一时间更新《[欢乐颂]敝姓谭,祖宗原姓明》最新章节。若浏览器显示没有新章节了,请尝试点击右上角↗️或右下角↘️的菜单,退出阅读模式即可,谢谢!